仓鼠球

【布乙女】清风沉醉的夜晚

Ine响音:

一篇约稿,1.3w字一发完。


神爱世人。






根据社会科学家的计算,人的一生中,最多有七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。掐头去尾,不算上懵懂的童稚时光和孱弱的古稀之时,这个数字甚至还会被进一步缩小到二至三次。在很多人来看,这是人生艰难、机遇少之又少的表现,甚至会有许多伤春悲秋之士为之唏嘘感叹。




但如果让我说,这个数字甚至还有些大。我想,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,一生中一次就已经足够了。


对我来说,那个机会出现在那年一个有微风的夏夜。








那时我还很年轻。叛逆期的少女背着吉他从家中摔门而出,口袋中揣着父母床垫下的几张里拉,买上一张深夜的火车票,不在意目的地。


我从家乡都灵出发,在绿皮火车上坐着发呆,跟随火车漫无目的地游荡。饿了买几块压缩饼干吃,渴了喝饮水阀的水,坐夜车四下无人时,便溜进火车洗手间撩起水来洗把脸、擦擦身子。


火车一路南下,气温也越发燥热。我一开始还会在每一站经停时下去看看,后来干脆占据两张硬座,将吉他垫在头下打盹。当经停罗马时,出于对首都名号的仰慕,终于又下月台转了一圈,但回到车上时,兜里仅剩的两张钞票已消失不见。


失去了仅有的财物,我无法续票,不出所料地被查票的列车员在下一站赶下了车。当我背着吉他被推到月台上时,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,头顶的站牌上写着那不勒斯。


那一晚虽是转暖的晚春,但依然凉风习习,绝不宜露宿街头。我漫无目的地背着琴在那不勒斯街上乱晃,怨恨自己为何离家出走不提前准备,顺便考虑今晚在哪里将就一宿,明天就打电话叫父亲接我回去。但当我路过一面巨大的霓虹灯牌下,却突然被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叫住。


“小姑娘,你不是本地人吧?”


我停下,迷茫地回头,不知道她要说什么。


“我看你应该没有地方住。要不要来打工?待遇很好,今晚就有收入,包食包宿。”


我感到惊惶,但又不想就此拔步而去。能寻个地方暂且住下当然是好的,我并不想回家,继续听取父亲对我玩物丧志的批判。但她口中所说明显不像是什么正经职业。


但当我犹豫的时候,已经被那个中年女人揽着肩膀,裹挟进了霓虹灯下的小门。她贴着我发问,你几岁了。十八,我自然地扯谎。她又问我,你会干点什么?我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,老实回答,唱歌、弹吉他、做木工活儿。


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低下头,上下打量了我一番。“后两个就不用了,”她说,“吉他累赘,搁在柜子里。你长得不错,但有点显小。以后你就在这里唱歌吧。”


我这才注意到我来到了一个什么处所。这是一间更衣室,连通着刚才进来的小门和过道,一路上的装修豪华而俗气,外面吵吵嚷嚷,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味。


这是一间夜场。


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,中年女人已经扔给我一套衣服让我换上,又为我迅速画了个妆。她让我随便来两句,我刚开嗓唱一首乡村民谣,她便推推我,让我从前面的小门上台,又嘱咐了一句别拿吉他。


那一晚我浑浑噩噩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我唱了许多歌,虽然台下卡座的客人们明显在喝酒划拳,无人在听,但我切实地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收入,避免了露宿街头的命运。






我便这样奇妙地开始了夜场歌手这份工作。我是后来才知道,那个女人是这里的主管,那一晚驻唱的女歌手吸麻毒驾,撞成肋骨骨折,现在正躺在医院里。我是那天临时被抓来顶包的,但不知为何,还是被主管留在这里,成为了常驻歌手。


这里的条件其实还不错。有吃有住,工资虽然不高,但来往的客人常常随手掷下大笔小费,尽管他们从来没在听我唱歌。父亲也不曾打任何电话、贴任何启示来寻我,大概早已厌烦了我这个不肯学文化又不学好木工活,还偷他的钱买吉他的叛逆女儿。我离家出走不再花钱,对彼此都合意。


这份工作最关键的一处优点,倒不在于待遇福利。我是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,音乐并非全是父亲口中的玩物丧志,而是切实能养活自己的一门手艺。我甚至意识到,或许上音乐学院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,未必要通过与父亲来回拉锯来达成,而是可以兢兢业业攒上三年五载,扬眉吐气地自己将学费支票拍在他面前。


但这份工作唯一的缺点,便是人身安全时常得不到保证。这一带是本地黑帮的产业,进进出出的客人腰间无不别枪,态度往往蛮横无礼。短短两个月里,不止一次有醉醺醺的客人踏上舞台,出言不逊。稍好些的会要求唱些下流小曲,更差一些的便直言询问一晚多少钱。尽管主管对付这种事经验丰富,会迅速过来陪笑解释她不出台,再将客人注意力引到其他女孩身上,但我还是常常因此狼狈不堪,收获破烂的领口外加一身酒水。






然而,在两个月后的那个夜晚,一切都有些不寻常。




那一夜,我们接到通知提早上班,把店内打扫的干干净净,甚至还摆了香槟塔。主管嘱咐我们,今晚有要客上门,让大家多多警醒,好生招待。


那天客人不多,只有零零散散几桌。我化好妆穿上露背裙,一如既往坐在舞台的高脚凳上,按照主管要求的歌单,唱一首《Fly me to the moon》,权当客人们划拳的背景音。


但有一桌客人有些不同。准确地说,是那一桌中有一位客人有些不同。




那是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。他一身白西装,头发梳得光滑周正,相貌很标致,皮肤是南欧常见的棕调蜜色。虽然他穿得文雅,但也明显能看出他举手投足的黑帮作派,从他所坐的中心位置来看,他在那一伙人中地位不低。他看上去对试图贴上来的陪酒小姐没什么兴趣,维持着一个恰好的距离,兴致不高地打着牌。但在那一桌喝得热火朝天的男人中,他时不时会向我这边瞥一眼,表情温和。


他在听我唱歌,我能感觉出来。我甚至能看到他搭在纸牌上的手指一叩一叩地打着节奏。这在我两个月的夜场歌手生涯中,尚且是第一次,我不禁精神为之一振。


既然确认了有人在听,我便不能再应付了事。一手把住麦克风,我开始认真对待今晚的表演,将每个音都唱准唱饱满,一扫所有敷衍了事纯粹上班的情绪。


我一边唱着,一边时不时也偷偷瞥向他。他会在玩牌的间隙,当我唱到高潮时抬眼看我,我们视线交汇,他对我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,又很快低下头投身牌局。




然而这个晚上并非如此顺利。当我在专注地唱歌和偷看那个男人时,蓦然被一只大手扭过下巴,一股酒气扑面而来。我不得不中断手头的工作。


“喂,老子叫了你好几声了没听见吗?”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侧面传来,我被迫扭头,是一个衣衫不整、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。“老子问你出台多少钱,你是聋了吗?”


我暗叹一声又来,一边站起身试图把他的手弄下去,解释着我不出台,一边瞅着后台正向这边跑来的主管,祈求她来得快一点,酒气隔这么近着实令人犯恶心。




但下一秒,那只手却已经被一股大力控住,强行从我下巴上移走。




一只大手紧紧握住那个中年男人的手腕,稳定而迅速地将其向反方向扳动。那个男人的关节被扭的咯吱响,发出一声高昂的痛叫,整个夜场瞬间安静下来。手腕上的手松开,他下意识随着惯性向后倒去,扑地跌在地上,捂着手腕,弹起身来对我身边多出的一个人大声怒骂。




我惊诧而迟钝地扭头。那个方才在听我唱歌的白衣男人正站在我身侧,表情冷峻而不快。他的脸抹去笑容后有些令人畏惧,眉头拧在一起,气场比起我以往见过的黑帮都要更强烈而有攻击性。




“她说她不出台,你聋了?”白衣男人开口,往前踏一步站在我身前,平静地俯视着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。


“这他妈关你屁事?这是你马子?有种来干一架!”中年男人破口大骂,但又畏畏缩缩,隔着数步之遥摆出虚势拳脚,不敢上前。


白衣男人居高临下觑着他,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微微撸起袖子。那个中年男人瞬间又往后退避了几步。


“喂,布加拉提,别在这打起来,他家保护费交得很及时。”同样来自那一桌的一名金发帅哥走上前来,拍拍白衣男人的肩膀。


“布布布…布加拉提?”那个中年男人的气焰肉眼可见地消失,大惊失色地向后跌坐。“你你你就是布加拉提?”


白衣男人端正地站着,慢条斯理整理袖口,微微颔首:“是我。还要干一架么?”


中年男人一声操,瞬间从地上爬起来,语无伦次地道着歉,一溜小跑向大门外冲去,很快就不见了踪影。也不知道他结了帐没有。




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,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傻。那个似乎叫布加拉提的男人转过头来,换上温和的表情,对地上的我伸出了手:“没受伤吧?在热情的地界发生了这种事,我代替管这一片的下属向你道歉。”


我浑浑噩噩地搭上他的手,任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,愣愣地不知说什么好。他又挂上一个友善的微笑:“哦,对了,我还没自我介绍,我叫布鲁诺•布加拉提。刚才我一直在听你唱歌,你唱得很好。”


我这才回神,连忙对他也做了自我介绍,红着脸道了谢。我们正说话时,主管已经跑上前来,一把拉住布加拉提的手,开口寒暄,不住地为今晚打扰了他们的雅兴道歉。


“你是这里的主管?正好,我也正想找你。我们去外面说。”




我回到后台,换了衣服,不知所措地翻着乐谱。不知过了多久,主管回来了,叼着一根烟,表情凝重。她长长吸一口烟呼出来,向我开口:


“你以后就不用来上班了。”


我顿时呆在座位上,五雷轰顶。失去这份工作,不仅代表失去了不菲的收入,更代表无处可住,今晚就可能露宿街头。


她看到我不可置信的表情,叹了口气。“这么突然就让你走,我也不想,连临时填补的人都找不着。但也没办法,这一片是热情的地界,上面有要求,我不能违抗。”她又在桌沿上磕磕烟灰,“你收拾收拾,今晚就离开吧,别忘了柜子里的吉他。”


看我呆呆地坐着,她又补了一句:“哦,对了,你最好快点,布加拉提先生点名要见你,正在外面等着呢。”






我失魂落魄地收好东西,换回来时的那套旧衣服,兜里揣着两个月的工钱,背上吉他走出店门。那个白衣男人正在门口一手插兜一手吸烟,见我推门出去,将烟掐灭摁在垃圾桶上,向我迎面走来,自然地接过我的吉他提在手里。




我怔怔地抬头看他。他长得很挺拔,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。他拿了我的吉他是想干什么?虽然他是黑帮可以不告而取,但我这把二手破吉他真的不值钱呀?


我方才曾出现过的少女绮想正在逐渐破灭。我以为他是一位善良高雅的先生,替我解围,欣赏我的音乐,宛如我的伯乐知音。但他却显然是个仗势欺人的黑帮,使我丢工作,现在又在门口堵我,想必安的不会是什么好心。




“今晚天气很凉爽。小姐,你愿意同我一起走走吗?”布加拉提低头,面露微笑地注视着我,将吉他换到了另一只手里。




我被他盯得有些脸热,他长得实在很英俊标致。事已至此,我怎能说不,只好埋头嗯了一声,默默地跟在他身边。


“你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。这里不是什么正经场子,我已经同主管嘱咐过,让她以后不要再拉小姑娘进来。其他的夜场我也会派人检查,务必杜绝这种现象,你可以放心。”他走在我身侧,温和地开口。


我顿时感到一阵委屈,鼻子一酸,脱口而出:“您为什么要这样呢!您若是对我有什么意见,尽可以提,让主管扣我工资都可以,也不必害我丢了工作呀!您这样,我今晚就得露宿街头。”


布加拉提停下脚步,转头看我,显得有点惊讶。“你没地方住?”


我也不得不停下来,盯着地面,闷闷地道了声是。又不禁开始感到后怕,以刚才那种口吻对一名黑帮说话,无疑是极不合适且危险的。


他站定,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,开口:“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。原来你就住在那里面,是我考虑不周,我向你道歉。今天你就到我家将就一宿吧,明天我帮你找个新工作,解决生计。”见我愣愣地没反应,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。


“放心,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。”




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,我也没别的选择,而且我吉他还在他手上呢。我只能跟上他,随他在那不勒斯夜晚的街道上行走。




忽略今晚遭遇的一系列事故,今天其实真的算挺不错的一个夜晚。夜间的凉风扫除了六月份亚平宁半岛的暑气,清风拂面,月影摇曳,半弦月的清辉洒了满地。街边忽明忽灭的路灯将淡黄的光晕笼下,把我们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,在身前延展,最终在前方交汇到一起。




我和布加拉提在月色下安静地并肩而行,这种感觉意外地不坏。我突然开口,打破寂静。


“你真的觉得…我唱的还不错吗?”




布加拉提扭过头来看我。


“是的。你的声音很清亮,音色很动听,有一把好嗓子。虽然我是个粗人,对乐理不在行,但听过不少驻唱歌手演唱,能听出来你是真的喜欢这个,不只是为了讨生活。你的歌声中有热情。”




我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,没有答话。实话实说,这是自打我十二岁开始将成为歌手当作志向,偷买了吉他翘课沉迷于练歌之后,第一次得到一个对我的音乐完全正面的评价。不是玩物丧志,不是噪声,不是背景音,是真的能被人听见的歌声。


他又问我,你天赋很好,又是上学的年纪,为什么在这里打工?


我稍作思索,还是如实相告,只是略去了离家出走的部分,改称自己父母双亡。这个男人看上去正直得有些古怪,如果我直言自己是离家出走,我怕他直接买上车票把我送回家去。




“你天赋相当不错,不应该在夜场打工。在那里,用不了两年工夫,人的才华志气就能全给磨掉。”


我耸耸肩膀:“总是要讨生活的。”


布加拉提停了下来,站到我身前,目光定定地与我对视。


“你看上去不到十八岁,说话却像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。这不应该,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事。”


我愣了,不知他是指我不应该这样说话,还是在说生活把我逼成这样不应该。


“你应该去上学。你应该去音乐学院好好进修,你有这个天赋,也有这个想法。”


我苦笑一声,看来他根本没听进去我说了什么。




那一晚,我在布加拉提家客卧住下。他家独门独栋,宽敞明亮,带着个小院,打扫的很干净,浑不似一般单身男人的居所。


我躺在软塌塌的床上,盖着柔软蓬松的鹅绒毯子。回想这个奇妙的晚上,我不禁有种置身梦境之感。我在月光照射下观察这间没开灯的客卧,这里像电视剧里的样板间一样整洁而体面,这是我和我的木匠老爹奋斗一辈子都住不进的地方。我环视房间,我的吉他正安安静静地被拄在门口,毫发无伤。这是我唯一的行李,也是我唯一的朋友。




布鲁诺•布加拉提,一个奇怪的人。我细细咂摸着。


他是个黑帮,一个有地位的人,能让人听到名字退避三舍的那种地位。但他独居,没有女人,没有处处前呼后拥的小弟,有钱却不会振衣作响。


他没有架子。


他说他是个粗人。这很自然,黑帮中文化程度高者甚寡。但这两个月以来夜场接待过许多客人,当中不乏西装革履的体面人,也能数出许多先生、博士的头衔,却只有这个所谓粗人欣赏了我的音乐。我甚至曾一度以为,我唱的歌在艺术审美上是比不过摇骰子的顺口溜的。


他害我丢了工作,却说是为我好。他让我好好搞音乐,他让我去上学。


布加拉提,布加拉提。他长得好英俊。蜜色的皮肤,海蓝的双眼,像是上帝在造他时浇上了一勺天国的香蜜,嵌进了两颗海洋的精魂。在这座陌生的城市,该有多少女孩子,渴盼地品味着布加拉提这个姓氏,在他身上寄托少女的绮丽幻想?她们看向他的眼神,会不会满含崇敬而憧憬呢?他又会如何回应呢?


我大力摇摇头,决定先不去想他。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,明天我都该背起吉他离开这里,再去找份工作。


这是个美好的夜晚,萍水相逢,幻梦一般。我不宜抱更多的幻想,不如就当它是一场梦境好了。我把自己埋入蓬松的枕头,很快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。






但事情并没像我预想的那样发展。


第二天,我是被咖啡和饭菜的香味叫醒的。我从床上醒来,套上那件已经松松垮垮的T恤衫,揉着眼睛。房门被礼貌地笃笃叩响,我深吸一口气,上前开门,差点和门口维持敲门姿势的布加拉提撞个满怀。


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,差点向后栽倒。布加拉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,他温热的大手覆上我裸露在外的胳膊,我的大脑瞬间有些短路。


他迅速将手移开,对我笑了笑,开口打破尴尬氛围:“早饭好了,去吃吧。”


我低头看着地嗯了一声,说了谢谢,走出房门。


他突然又开口叫住了我。


“你这身衣服有些旧了,一会儿我带你去买几件,就当昨天的赔礼。”




我一下子惊讶地扭头看向他:“这…这不太好吧?我毕竟已经在这里叨扰了一夜。”


布加拉提露出微笑。


“忘记和你说了,你以后就暂时住在我家吧,这里很大,不碍事。一个人身在异乡,不容易找房子。那不勒斯是旅游城市,房租一直居高不下。”


我惊呆了。






我今天没有卷着行李离开,也没有去找工作,布加拉提拉我上车,告诉我先不用想工作的事。




他开着敞篷车,带我去商业街,后备箱里装满生活用品和女性服装。今天是个艳阳天,猎猎夏风伴着暑气,将我打缕的短发吹到脑后,刘海飞到了头顶。布加拉提戴着墨镜,烈日直直照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,在他的高鼻梁旁边投下明显的阴影。他瞥到我,笑了,说看来下次还得给我买几个发卡。


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,伸出手捂出刘海,防止其四散飞舞。


这种氛围有些奇异,穿着T恤衫坐在布加拉提的副驾驶上,后备箱装着我的用品,倒好像我是他的恋人。


我赶紧晃晃脑袋拍散这个念头,做白日梦对现实生活无益。


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份咽不下去的疑惑。我看着前方,捂着头发,询问布加拉提。你为什么这样帮助我?


布加拉提听不清,车开得太快,烈烈风响糊住了耳朵。他让我大声点,我又高声重复了一遍。




他笑了。


“没什么!因为你看上去需要帮助!”布加拉提迎着风高声回答我。








然而,第二天,第三天,半个月,我还是没有离开布加拉提的房子,他也没有让我出去找工作。他不知从哪里搬回一沓唱片,又提回一把新的吉他,一股脑塞给我。


我那时正在厨房做晚饭,白汁培根意大利面,二点五人份,工作一天的男人胃口不小。开门回家的布加拉提走到我身旁,自然地从我手里拿走锅和锅铲,让我去看看他带回来的东西。


我洗把手去客厅,被眼前的景象震住。地毯上的唱片一直摞到将近书桌那么高,茶几上伫立一台CD机,一把漂亮的吉他静静被放置在沙发上。我上前查看,琴颈上赫然印着Taylor的商标,直白展示出了这把琴的价位。


我惊呆了。我小心翼翼地触摸它,将它轻轻搁在膝盖上,抚摸优美的琴身与手感柔和的实木板,轻轻拨弦试音。它好漂亮,声音好清澈。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吉他,它与我那把二手烧火棍—对不起,我亲爱的好友,但这是事实—是如此不同,几乎使我重新认识这样乐器。


布加拉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意面出锅,他斜倚在客厅的墙壁上,带着笑容看着我亲近这把吉他。我一扭头对上他温和的视线,瞬间脸红了,赶快将吉他放归原位。




“不要拘谨,这把吉他是给你的。”他笑。


我迅速连连摆手,吉他的行情我知道,这把琴无论如何都是太贵重的馈赠。


他走过来,将手搭在我头上揉了揉。


“不用感到压力,这些东西是一家破产的乐器行拿来抵债的,抵不了几个钱,我都拉回来了。你随便听,随便弹。”


我红着脸,感受他的大手覆盖在我毛躁的头发上。我的头发已经从齐耳短发长到与肩膀齐平了了,但不知为何,最近我不太想剪它。




我和布加拉提对坐着吃饭。他今天看上去精神很好,给我讲着他工作的趣闻。当然,我能感受到,他略去了其中大量血腥暴力的桥段,以至于故事都显得有些跳跃。


我小口吃着意面,偷偷端详他吃饭的样子。布加拉提进食的模样并不是最高雅的那一种,但也绝不粗俗。他会微微卷起袖子,露出健硕的小臂,用修长有力的浅棕大手拿起叉子,将意面娴熟地卷起一大缕,大口送进嘴里。他吃得既多且快,却神奇地不会发出恼人的吸溜声。看着他吃饭是一种享受,哪怕最缺乏食欲的人,若对面坐着他,大概率也能激发起对食物的热情。


他吃得快速而利落,我刚吃到三分之一盘时,他已经干掉了一整盘,拿起餐巾擦擦嘴,称赞了一句我做的意面很不错。


我有些害羞地看着自己盘子里,又抬起头告诉他,锅里还有不少。他笑了,站起身来,又去盛了满满一盘吃起来。




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,甚至热到了耳根。现在这幅景象,简直就像是家庭主妇妻子,为劳作一天的丈夫做好饭,二人共同就餐的情形。我不敢再去细想,怕脸颊太红,让对面的男人看出什么端倪来。




吃饱饭,我端着碗盘去水槽洗碗。布加拉提来到我旁边,说让他来洗,叫我去试试琴和唱片。我连忙把碗盘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来,盯着水槽,小声说我来吧。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定定地瞧了我一会儿,随即发出一声轻笑,摸摸我的头,说辛苦了。




“你不必急于找工作。你现在应该好好学习音乐。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别的,尽管和我说,我很期待听到你的作品。”饭后他在沙发上坐着,对摆弄吉他的我说。我扭头,对他笑了,小声说布加拉提,谢谢你。






我在布加拉提家的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,我已经不再考虑那些生计事,而是专心研究乐理和磨练琴技。他带回来的CD中不乏相关的教学音频,我每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,听音乐,弹吉他,唱歌,在纸上写写画画。唯有布加拉提快回来时,我才会走出房间为他做饭。做好后留下他的份,我随便吃两口,就继续把自己锁回房间。


我能明显感到,自己在不断被充实。我弹出了比以往精妙得多的和弦,学会了视唱,开始变得能够写谱。我得到了堆成小山那么高的CD,里面有我能想到的任何风格,就好像拿到了一把音乐世界里四通八达的钥匙。我每天一醒来就在听歌,连洗脸刷牙时都在哼歌,写下的废稿和乐理笔记将整个房间的地面铺满。布加拉提偶然看到房间的内景时,还罕见地显现出了惊讶的表情,但马上又笑了,嘱咐我一句别熬太晚。




当一周之后,我终于拿着吉他和一摞乐谱走出房间时,布加拉提正在沙发前坐着,电视上放着球赛。他见到我,面露惊讶,顿了一顿,礼貌地问我要不要去洗个澡。我愣了一下,瞬间将手里东西放下跑向浴室。


面前镜子里的人蓬头垢面到我自己都不认得,但看上去精神矍铄,两眼放光。


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突然情不自禁地笑了,笑的或许很大声,不知布加拉提在外面会不会感到诧异。这是我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舒畅感,我将我脑海中的东西流泻出来了,同时也被知识和那个人所充实。此刻,我切实地感到幸福。




我洗好澡,打理好自己,回到客厅。他已经将球赛关掉,正拿起我写的乐谱认真地看着。他看到我,笑着说,我看不懂这些谱子,你或许能唱给我听吗。我笑了,说正有此意。




我和他坐到小院子里的花架下。今天是个满月夜,天上有星星。晚风轻拂,树影婆娑,布加拉提坐在我对面,一个幻境般美好的仲夏夜。我弹起吉他,对他唱了许多,那些能说出来的和不能说出来的,关于世界的和关于某个人——关于他的。


布加拉提就那样静静地听着,在两首之间的间隙,会提出一些虽不专业,但十分精妙的建议和鼓励。


“我很庆幸一个月前出现在那个夜场,更庆幸将你带了回来。你很有才华,是那种若白白抛弃,会对造物主有愧的才华。你的前路将会是不可限量的。”


布加拉提的夸奖好夸张,令我本就在他面前发红的脸更加滚烫了。






那一夜,星河浩瀚,月色无边,天和风和夜和我们融为一体。但在这寰宇之间,又好似只有我们两人,我在唱,他在听。








当从小院回到屋内时,东方已露微明。布加拉提陪我到房门口,嘱咐我快些睡,又拔步向他的房间走去。我鼓起勇气,叫了一声布加拉提。




他回头。




我嗫嚅了半天,最终开口:“你帮了我好多,我也想帮你。我能做些什么?”


该死,这不是我想说的。这是一句愚蠢的话。帮什么?我能帮到他什么?


但布加拉提已经向我走回来,他站定在我面前,微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。


“你还是个孩子,却总喜欢想太多。你现在就去睡个好觉,不要再想别的事。”




我怔住了,被他哄到房里,坐到床上。他帮我关灯,又轻轻带上房门。




我埋在蓬软的枕头里,身上盖着夏凉被。这是个美好的夜晚,但不知为何,我的泪水已止不住地浸湿了整个枕头。










第二天,布加拉提敲门叫我起床,让我稍作打扮,又将我连同吉他和乐谱一并塞上了车。我问他,我们要去哪里?他却只是笑笑,让我别管,在车上好好补个觉。他将车顶篷拉了上去。


我确实熬夜熬得太透支了,枕在副驾驶上,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

我是被布加拉提摇醒的。我揉揉眼,跟着他下车,进入了一间装修现代的建筑。布加拉提送我到门口,将手里的吉他还给我。


“进去之后不要紧张,唱就行了。我在车上等你。你慢慢来,有任何问题随时出来找我。”




我懵懵懂懂地走进去,在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时候,将十五首歌的录制完成了。




当我提着唱片和吉他回到车上时,布加拉提正在吸烟,见到我又马上掐掉。


“怎么样?”


我其实还处在没太反应过来的状态。我将唱片展示给他看,他惊讶地夸我,这是一遍过了。他又拿走一张唱片,说要翻录一份,他有用处。








布加拉提看看表,说时间还早,我正好带你去个地方。我其实已经有些疲倦和迷迷糊糊,但既然是他提出的动议,我不可能说不好。他将顶篷再次放下来,戴上了墨镜,又递给我一副。




我们在沿海的公路急速飞驰,两侧的山峦与海岸线飞速倒退。今天是七月里难得的有风日子,脑侧吹拂的海风加之超速行驶的兜风之旅,使酷夏的暑气不再难熬。


我着迷地远眺海岸线。故乡都灵有波河但没有海,我来那不勒斯后又一直在奔波生计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。亲眼所见的海,与歌曲里写到的海,似乎有些相似,又大有不同。


时不时地,我也偷偷瞧一眼开车的布加拉提。从侧面能窥视到他的墨镜底下,他的眼睛也是海蓝海蓝的。我想,如果神话中的海神波赛冬真的存在,想必也是布加拉提这样的英俊,这样的健美,拥有这样一双海蓝色的眸子,仿佛万顷碧波、海天一色都尽被收入其中。


布加拉提察觉到我在看他。他笑着微微侧过头来,迎着风大声问我,今天开心吗?


我也已经习惯了在敞篷车上说话的音量。我扯开嗓子大声回答他,很开心,布加拉提,谢谢你!


他笑了,说他一会儿要带我去的地方,我一定喜欢。


我也笑了,没答话。跟这个人在一起,去什么地方又会不喜欢呢。


我迎着风开始唱歌,唱的很大声,不一会儿就岔气了。布加拉提笑了,让我侧着头唱,这样风就灌不进嘴巴里。


我好幸福。我好希望时光一直停驻在这个梦幻般的夏天。








当我们抵达维苏威火山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今天是个工作日,景区门可罗雀,甚至就我们两个人。




布加拉提带着我下车,掏钱买好票,我们二人走进景区,靠近这座蛰伏千年的庞然大物。我抬头仰视,这座火山看上去很平静,几乎让人想象不出,它也曾有暴怒搅翻天地的那一刻。




“这里算是那不勒斯周边最有名的景点,你来这座城市也有几个月了,但还没有机会来看过。听说艺术创作最紧要的就是出来多接触些世面,不能闭门造车。来这种自然景观看看,也许能为你写歌增添一些灵感。”


我仰着头瞧着,感激他的美意。我曾在教科书上看过许多这座火山的介绍,关于它的地质,关于它的来历,关于它曾毁灭的那座古城。但它现在看上去是那样无害,甚至十分普通。


“谢谢你,布加拉提。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教科书上写的,它的喷发埋葬那座两万人的庞贝古城的历史,实地看到,果然很震撼。那是哪一年来着,我历史课不太听讲,公元79还是81年来着?”




但布加拉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他笑笑,摘下墨镜收起来:“这个我真的不知道。我没有上过学。”




我一时哑然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他,但又下意识感到抱歉。


我们两人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。我们双双将手臂撑在景区的护栏上,片刻,他开口。


“你应该去上学。”


我愣住了。我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,我本以为这个话题一个月前便已经结束了。我已经选择了与那一条道路不同的生活,从现在的状况来看,这条新的道路也并非无法通行,甚至还能走得很好。


“不,我已经离开了学校,而且我也不是上学读书的那块料子。不上学不是照样也能过得很好吗?就比如你,布加拉提,你有这样高的地位,又这样富有,受到所有人尊敬,没人敢得罪你。就算念到博士,又有几个人能够胜过你呢?”


但布加拉提缓缓地摇头,看向前方的火山,没有看我。


“你还没长大,你不懂。没有人天生想选择我走的这条路,我们都是无路可走。”


他顿了顿,目光飘向远处。


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最大的渴盼就是能上学。那时我逃在路上,路过学校,都忍不住停下来听听他们念书的声音,幻想自己也坐在里面。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开心,很满足。”


“后来我有了地位,遇到了很多人,他们还是孩子,将念书的机会弃之敝履,来到热情想要投靠。他们会挨我的打。我真的很努力地试图理解他们,但我理解不了。真的理解不了。”




我被他的话震住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他从来没提他的过去,我也从来没问。我想那一定不是非常美好的回忆,但到底会有多糟糕,我无法想象。我嗫嚅了半天,道出一句抱歉。




布加拉提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,说走吧。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,向景区大门走去。




但再次路过售票窗口时,我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。我站住,叫了一声布加拉提。他停下来转身看我。


我指了指路边的标牌,向他开口:“你能给我一千里拉吗?”


他掏出皮夹,递给我一沓钞票。我没接,从他手中抽出一张一千里拉的纸币,小跑到售票窗口,将纸币递给里面的老爷爷。


“你好,你能帮我们照张相吗?对,现洗的那种,普通游客照就行。”




老爷爷拖着笨重的相机走出售票口,我拉着布加拉提,背朝着火山站好。老爷爷示意我们站的近些,笑一个。






在快门按下的时候,我偷偷牵上布加拉提的手。










回程的路上,我们一路没说话。我坐在副驾驶上,怀里抱着那张照片,它已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。










第二天,我们的生活又回归正轨。他照常叫我起床,他出门工作,我在家写歌。我接到了家里座机上几个电话,它们来自音乐公司或电台,对我昨天那张浑浑噩噩录成的唱片表示了赞许,并有几位表达出了希望洽谈合作的事宜。我听得迷糊,只能说谢谢,让他们晚上再打,管事的晚上才回来,随即挂了电话。


晚上,布加拉提照常回家,我做了那道白汁培根意面,还额外烤了条鱼。我特意在电视上调到主妇频道学会了这道菜。布加拉提表现的很正常,一如既往地快速吃下大量食物,一如既往地夸奖了我的厨艺。


吃过饭,布加拉提叫我去客厅,给我展示了他带回来的一大摞书籍,里面还有一些考试试题。


“我今天咨询了一位朋友,这些是考音乐学院需要读的乐理书和往年的试题。你这几天在家做一做。”


我嘴一扁。好吧,考音乐学院曾经确实是我的梦想,但现在它不是了,我有了更渴望的梦想。我摇摇头,说我不爱看这个。


但布加拉提皱起眉,语气变得严厉。




“我不是在和你商量。我希望明天回家,你有做过题。”




我一下子被吓呆了。他严肃起来真的好可怕。我的眼泪瞬间就要涌上眼眶。


这时,电话铃突然响了。布加拉提看了我一眼,让我进屋去做题,随即去接起了电话。我委屈地抱着书进屋,眼泪悄无声息地滴下来。我听到布加拉提在语速很快地与电话对面商谈着什么。






一切的一切开始与结束于一周后。那天,布加拉提很早便回家,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笺,看上去精神焕发。


他进到门厅,喊了一声我的名字。我赶紧放下锅铲,小跑着去迎接他。他面露喜色,我没想到的是,他居然大步向我走来,一把将我拥抱住。


我的大脑瞬间短路,整个世界天旋地转,宛如头朝下浸泡在蜜糖罐里,脑袋里炸开了金灿灿的小气泡。




“你成功了!”




布加拉提放开我,用非常兴奋地语气对我说。他将信笺塞到我手里。


我颤颤巍巍地打开,却犹如遭到晴天霹雳。我一下子愣住。






这是一封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。






布加拉提在门厅换衣服换鞋,脸上仍然没有褪去兴奋之情。


“我就知道你会成功,你真的很优秀!我吩咐了懂行的下属,将给你录制的唱片连同你做过的卷子一并寄给了学院,他们听过你的演唱后,决定不通过正常招生渠道,免试录取。这是意大利排名第一的音乐学院,你在那里,才华一定能得到充分发挥。对了,我还给你联系好了唱片公司,他们打算给你出个专辑试试水。电台也想要你上一张唱片十五首歌的版权……”




但我站在原地,在布加拉提精彩变化的视线下,流着泪水,一点点将录取通知书撕碎。








布加拉提瞬间一个箭步冲上来,将已经撕毁的录取通知书抢下,愤怒地大喊:“你这是干什么!”




我脸上已经糊满了泪水,扑地跪倒,揽住布加拉提的腿。


“布加拉提……我真的、真的很感谢你,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,最善良的人,对我帮助最多的人。所以我真的不想离开你!我不要去米兰,我就呆在你身边好不好?我可以给你做饭,洗衣服,收拾房间,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服从,好吗?你让我陪着你吧,我还很年轻,我今年十六,我没有和任何人做过,长得也不丑,带出去不会给你丢面子……我还可以给你生孩子,你想要几个我都可以生,我身体很健康,能为你生好多活泼的小布加拉提……”




“够了!”布加拉提一声怒吼打断了我,“起来!”




我被他从地上拽起来,一路拽到客厅,摁在沙发上。他摸出一根烟点上,深吸一大口。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烟。他的表情相当恐怖,仅仅是站在客厅正中默默抽烟,就令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胆寒。




布加拉提长长吐出一口烟气,扭过头来,冷淡地俯视我。




“你觉得我缺女人?”




“你觉得我缺想给我做饭、洗衣服、生孩子的女人?”




他弹弹烟灰,又夹起烟长吸一口。


“我直白地告诉你,我不缺。我如果想,明天就能将五个这样的女人领进家门。听话的妻子,夫唱妇随的家庭主妇,能生孩子的子宫,这对我来说不值钱,你懂吗?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你领进家里养两个多月,在你身上投入这么大精力?”




布加拉提走到我面前,将烟掐了,抬起我的下巴,逼我直视着他。




“你在你自己身上看到的,是一个未来的家庭主妇,一个男人的妻子。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吗?”


我直愣愣地用哭红的眼睛看着他,呆呆地没有反应。


“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女,一把黄金做的嗓子,一个未来的女歌手,词曲创作人,将会登上《滚石》封面、拿下格莱美的大明星。你自己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蠢话,自己居然不感到羞愧?你想想,真到那时,你拿着格莱美奖杯,再想起今天说过的蠢话,想要未成年时就嫁给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黑帮,为他操劳家事,生一窝孩子,一辈子在灶台间打转,这荒不荒唐?可不可笑?”




我愣愣地看着他,下意识地说:“可是就算真的到了那种时候,我还是想嫁给你。我爱你,布加拉提。”




没想到他直接火了,将烟蒂摔在地上,一脚踢上茶几,发出巨响,把我惊的一瑟缩。




“你他妈才十六岁!你懂什么情啊爱的,这个年纪应该他妈去上学!”


他又掏出一根烟点上,胸口起伏,明显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


“这件事已经决定了。我会联系学院,告诉他们通知书遗失了,让你直接去报道。四年的学费我已经给你交上了,生活费寄存在学校账户里,绝对够你用,到时候你去了好好学习就行了,别他妈打些不三不四的工。我本来订了一周后的火车票,现在我改主意了,你明天就走。”




他磕磕烟灰,又补充一句。




“对了,明天之后,这座房子不欢迎你,我会把锁都换掉。我再也不会见你。你也不要想着到处混,全那不勒斯不会有一家店敢雇你。现在听明白了,就回房间收拾行李。”






那一晚,我整宿没有睡着。我将自己埋在枕头里,从天黑哭到天明,贪婪地吸取着被窝里属于这座房子、属于布加拉提的味道。


我就将要永远地失去它们了。












这是一个八月的幽静夜晚。布加拉提开车送我,帮我提着行李,一路送我到站台。我们来的很早,火车还没进站,站台上空空荡荡的,只有我们两人和零星几个旅客。




布加拉提把琴和箱子放到一边的长椅上,站在我面前,我们两人安静地对视。月光在他身后洒下清辉,投射出长长的影子。




他看了我半晌,最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。他伸出手,揉揉我的头。


“到了米兰,要好好学习,知道吗?”


我仰头看他,点点头,眼眶红红的。




他又大力揉了揉我的头发。我现在已经是长发了,他揉起来没有章法,我头顶的发根被他揉得乱蓬蓬的。


“你年纪小,进了学校不要害怕提问,有什么不明白的,赶快问老师、问同学。但校外的陌生人找你搭话,你千万不要搭理。米兰那边没有那不勒斯暖和,昼夜温差大,去了买几件厚实点的衣服,不要着凉。我本来想这两天带你去买的,但来不及了。”


他顿了顿,又补充,“还有,不要熬夜。你熬夜熬的太多了,这样下去会透支身体。我在你背包内侧夹层塞了一沓钱,一路上买点吃的喝的,不必节省。但拿出来时要小心,不要让人看见你身上带着许多钱,免得有人生歹意,知道吗?”




我大力地点头,泪水已经流了满脸,糊满了眼睛。布加拉提叹了口气,久违地露出一个笑容,大手摸上我的脸,揉一揉,给我抹掉眼泪。


“别哭了,小音乐家,笑一笑。这是件开心的事,今天是开心的一天。从今天起,你就要奔赴光明的前途去了。”


我的泪水流的更加汹涌,却还是强扯开嘴角,露出一个或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


一声汽笛响起,火车哐哐地从远处驶来,缓缓进站。


布加拉提拍拍我的背:“走吧,上去吧,要保重。还有,要好好学习,但也要注意身体。”


我点点头,抹一把眼睛,提起吉他和行李向列车走去。


但临到要上车的关头,我还是停了下来,扭头看向布加拉提。


“布加拉提……我以后…真的不能再见到你了吗?我到了米兰,能向你写信吗?你会回信吗?”




布加拉提笑了,但还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。




“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,不要写到信里,写到你的歌里吧。”




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,突然小步快跑到他面前,将一张薄薄的东西塞到他怀里,又小跑着上了车。




我进到车里,在窗边的座位坐下。我和他相互挥手,他说了什么,从嘴形来看,似乎是保重。


我稍微顿了一下,最终还是将那句我爱你咽回了肚里。


“布加拉提!谢谢你!”我对着窗外,大声喊道。


他笑了,挥了挥手,目送列车开动,我和列车一并去往远方。我贴在窗玻璃上,贪恋地看着这最后一眼的他。


哦,不,不是最后一眼。


当站台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后,我悄悄从外衣中掏出了那张相片。


我还有这个。他身边,现在也有了。




照片上,我和布加拉提牵着手,我笑的很甜蜜,他露着一个温和的微笑。乍一看去,好似一对璧人。


这就够了。












后来,我再也没见过布加拉提。我向那不勒斯写过很多封信,但无一例外石沉大海,或者被退回。大学第一年结束的暑假,我用奖学金买了一张前往那不勒斯的火车票,但在那里,我既没有见到布加拉提,也没人肯告诉我关于他的近况。但我在咖啡馆里听到有人闲聊,现在夜场已经通通禁止招募未成年少女了,热情的这道命令下的雷厉风行,好多夜场都收了严重打击。






我想,他过得应该挺好的吧。






我知道的,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。他说再也不会见我,我就绝对无法见到他。


但我并不气馁。我三年提前毕业后,签了一家唱片公司。我发行的第一张专辑上了某个野榜,某一天,突然在榜单上蹿升了五十好几个名次。我惊讶地去询问唱片公司,得知今天收到了一笔大订单,一个人买了一千张专辑,不知我刚出道,怎么就有了狂热粉丝。我看向支票的落款,上面写着S•F,想必是假名,地址来自那不勒斯。


那时我还籍籍无名,十分珍惜每一个粉丝。每一张卖出去的专辑,我都会亲笔写点东西感谢对方。我拿了一张唱片公司的信纸,咬着笔头琢磨了半晌,最终只是写,S•F先生,谢谢你,你觉得我的音乐怎么样?你喜欢这些歌吗?我将信纸叠好,随着那一千张专辑寄向那不勒斯。




我没想到的是,我居然收到了回信。S•F先生说,他喜欢这些歌,让我加油。又在里面提了许多虽不专业但十分中肯的建议。我收起信纸,贴在胸口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


那是我唯一一次收到他的消息。之后的每张专辑,都能收到S•F先生的大订单,但他再也没有给我回信过。他的大订单数额逐渐增长,从一千张到两千张,五千张,一万张。但也从能把我在榜单上抬升五十名,到三十名,到十名,到现在可能只能影响一两名,甚至不再构成影响。




现在的我,正在工作室的桌上写歌。今年年初,我的歌第一次登上了公告牌榜。虽然只是榜底一日游,但我和整个唱片公司都为此开心的不行,开了个大大的庆功宴。经纪人兴奋地对我说,现在是榜底一日游,以后就是三日游,五日游,榜单中段,榜单前列,公告牌榜首。你是未来的大明星呀!一桌人都在笑,我也笑,但我总感觉这话曾经从哪里听过。你是未来的大明星呀。






我想,我或许今生都不能再见到布加拉提,又或许还有渺茫的一线希望。现在我再去找他,他必然不会见我。但如果有朝一日,我拿着格莱美奖杯再去找他,他会不会见我呢?


无论如何,到时候站在那个领奖台上,我一定会再对他说一次,布加拉提,我爱你。我要让全世界都听见,那样他就没道理听不见,没道理说那只是我的少女思春了。


我再次拿起笔和乐谱。我想,那一日,或许不会太远。


经纪人敲门进来,问我这张新专辑想定个什么主题和名字。




“主题的话……夏天快到了,这张专辑的主题,我想定成夏夜。名字的话……”




恍惚之间,我的思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,那个人身上。我脱口而出。




“清风沉醉的夜晚。”






FIN.




本篇金主给定的主题是Lady Gaga的歌曲《Shallow》,可以配合食用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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